第292期 | 米芾的官场梦
编者按:
作 者:吴 斌
《河事帖》与《烝徒帖》,都是米芾的名迹,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。
米芾《河事帖》,又名《张都大帖》
释文:闻张都大宣德权提举榆柳局。在杞者傥蒙明公荐此职,为成此河事,致薄效何如?芾再拜。南京以上,曲多未尝浅,又以明曲则水逶迤。又自来南京以上,方有水头,以曲折乃能到。向下则无水头。此理是否?
米芾《烝徒帖》
释文:芾。烝徒如禁旅,严肃过州郡,两人并行,寂无声,功皆省三日先了。蒙张都大、鲍提仓、吕提举、壕寨左藏,皆以为诸邑第一功夫。想闻左右,若得此十二万夫,自将可勒贺兰。不妄、不妄。芾皇恐。
两件信札,遗失了上款,不知是写给谁的。其中的信息,也较为支离,这都增加了释读的难度。
关于二帖,徐邦达先生在《古书画过眼要录》中,结合《宋史》,考证出几个关键点。他对《河事帖》的意见大致如下:
榆柳局隶属于都水监,负责堤岸植护榆柳。管理榆柳局的宣德郎张都大,是都水监下的一位提举。“在杞者”,是米芾自称,杞指雍丘,雍丘为古杞地,今河南杞县。米芾于元祐七年(1092)至绍圣元年(1094),任雍丘县令。“成此河事”,指治汴河事,汴河从开封东南行,流经商丘(宋时南京),所以米芾谈及南京水势。
在《烝徒帖》的条目下,徐先生又指出:
帖中的张都大,与《河事帖》的张都大应是同一人。书写年代与《河事帖》大致相同,书体也正合。
徐先生说二帖书写时间相近,显是确论。把相同文字并观,可清楚地体会之,如“张都大”和“闻”字。
事实上,如果我们把徐先生的几点考证,不作为结论,而作为条件的话,把二帖并案,就可以更深一步地推论。
既然二帖中的张都大是同一人,他在《河事帖》中是一位水利官员,那么,《烝徒帖》所述,必然也是河事。《烝徒帖》中的烝徒,只能是赴役的河工。
在这种认识下,就可以正确通读《烝徒帖》了。
米芾《烝徒帖》
白话释文:我调送的这批河工,像禁军一样纪律严明,他们并排两队,寂静无声,整肃地穿越州郡,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天。张都大、鲍提仓和吕提举,还有壕寨、左藏方面的官员,他们展现的工作能力,相比各地,都是第一等的。您这次统领十二万民工,定可圆满完成使命。
这次治河工程的规模不小,各地共征召了12万人,雍丘县也在范围之内。反言之,如果我们可以找到米芾任雍丘县令期间,这场12万人治河工程的相关记载,就可以倒推出《烝徒帖》的历史背景。
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476:
(元祐七年八月庚申):及都水监乞河防每年额定夫一十五万人,沟河夫在外。今相度除逐路沟河夫外,欲乞额外定诸河防夫共一十二万人,或工少夫多,并于逐路量分数均减。如紧急工多,分布不足,须合额外增数,令内外丞别作一状,具着实利害,保明以闻。……。诏科夫除逐路沟河夫外,其诸河防春夫,每年以一十万人为额,河北路四万三千人,京东路三万人,京西路二万人,府界七千人。……,仍自科元祐八年春夫为始。余并从之。
这段话的大意是:元祐七年(1092)八月,都水监奏,每年治理黄河的“沟河夫”额定十五万人。现在估摸着,明年除“沟河夫”外,还要额外增加治理其他河流的“春夫”十二万人。将来可根据每年的实际工程量,各地按比例增减役工的数目。已令内、外两位监丞另写了一份草案。下诏,修治诸河河堤的春夫,每年如以十万人计,河北路需征四万三千人,京东路需征三万人,京西路需征两万人,开封府需征七千人。新政从元祐八年春开始施行。
以上,不仅是米芾任雍丘县令时,也是哲、徽两朝,唯一一次涉及十二万人治河的记载。雍丘隶属于开封府,元祐八年(1093)正月,米芾接受都水监的安排,组织境内民夫赴役,承担某段河堤的修护,《烝徒帖》正写于此时。
《烝徒帖》中说“想闻左右,若得此十二万夫,自将可勒贺兰”,说明这是米芾写给治河春役总负责人的信札,他只能是都水监的最高长官——都水使者。
下面,我们就要考虑,都水监是一个什么样的部门?此时的都水使者,又是谁?
北宋中后期,黄河是帝国的心腹大患。仁宗庆历八年(1048),黄河在澶州(今河南濮阳)的商胡埽决口,竟一改东流,转流向北,这就是宋史中著名的“商胡北流”。朝廷必须要做出一个两难的抉择:是放任黄河北流,还是“回河东流”?
放任北流,意味着改变了超大面积的水文地理,会造成持续的经济损失,并且,东流的黄河,原是抵御辽国的屏障,失去天险,契丹铁骑可顺势南下,直捣汴京。而回河东流,则相当于竭天下之力,把黄河强扭回东流的故道,这是一场没有把握的豪赌。
围绕着治河方针,朝臣们分为两派,北流派和东流派,他们各阐利弊,形成了旷日持久的争论。都水监,正是在“商胡北流”十年后成立的水利部门。之后若干年,黄河状况百出,都水监也不断地迎来各种短暂的成功与失败。
到了神宗时代,王安石是坚定的东流派。他在吕大防等人的支持下,顶住各方压力,任用了一位卓越的水利专家——宦官任昉,终于在熙宁二年(1069)成功地封堵了北流。宋王朝迎来了多年的太平日子。
神宗元丰四年(1081),黄河决口,再次北流,此时任昉去世,王安石也已去相。元丰八年(1085),神宗驾崩,九岁的哲宗即位,改元元祐,祖母高氏(宣仁太后)垂帘听政,独揽朝纲。宣仁太后废新法,复旧法,起用司马光、文彦博、吕大防等旧党主政,史称“元祐更化”。
元祐期间,依然继承了王安石的治河方略。“元祐初,文彦博、吕大防以前敕非是,拔吴安持为都水使者,委以东流之事” (《宋史》卷93《河渠志三》)。都水使者吴安持,是神宗朝丞相吴充之子,他的另一关键身份,是王安石的女婿,提拔他的文彦博和吕大防,是“回河东流”的支持者。
终于,在元祐七年(1092),再次实现了黄河东流,十月,吴安持赐三品服。也就是在这年八月,都水监向朝廷提出了来年要征十二万“春夫”修护诸河的预案。
既然明白了《烝徒帖》是写给吴安持的,我们再把视线转到《河事帖》上来。
米芾《河事帖》
白话释文:听说,宣德郎张都大提举,权摄榆柳局。“在杞者”米芾我,很想被“明公”您推荐此职,希望为河事奉效薄力。南京(今商丘)以上的汴河曲折多,水位也不算浅,因为曲折明显则水势连绵。南京以上才有水源,因为河道曲折,才能把船送到。南京以下,没有水源,是这个道理吗?
笔者另注:汴河是运河,增加曲折,相当于延长河流,可以减缓流速,避免水量消耗过快,起到保持水深的蓄水作用,所以曾有“三弯抵一闸”的说法。
《河事帖》实际上是一封求荐信。都水监下辖的榆柳局,暂由张都大(宣德郎)权摄,米芾想谋求这个职位,请 “明公”代荐,并在信末,阐述了自己对汴河的理解,以示了解水利。
何谓“都大”?是指临时工程的总管,项目结束,解职另赴他任。张都大,管辖的是雍丘“春夫“所修护的堤段,在治河春役中,和米芾有所接洽。
综合以上,我们从中可以联想到三点:
一、《烝徒帖》里的张都大和雍丘“烝徒”,分摊的是汴河的南京(商丘)以西堤段,地近雍丘。
二、《河事帖》约写于元祐八年(1093)三月,此时春役刚结束。春夫行役,正月始,二月结,归家不误农时。张都大完成工程,权摄新职。
三、《河事帖》中的 “明公“,当是水利官员,否则米芾不会讲述水利的专业事,并且他还是张都大的上司。所以,收信的“明公”,只能还是吴安持。
这时,再看看雍丘县令和都水监榆柳局的官品。宋代孙逢吉《职官分纪》卷42《县令》道:“(元祐令)两赤县令,正七品;畿县令、两赤县丞、三京赤县令、三京畿县令,正八品”,雍丘是开封府畿县,所以,雍丘县令是正八品。
都水监是技术部门,品秩其实不高。据《宋史•职官志》, “置使者一人,丞二人,主簿一人” ;“南、北外都水丞各一人,都提举官八人,监埽官百三十有五人,皆分职莅事”。再据《元丰官品令》,首职都水使者,是正六品;之下的主簿和监丞,是从八品。再往下的提举官或监埽官,是正九品及以下。
也就是说,只要不是一把手吴安持,都水监的其余官员,不会超过从八品。张都大是宣德郎,宣德郎是寄禄官,也是从八品。时任雍丘县令的米芾,谋求的竟然是一个更低的职位。
何以哉?与其说米芾是在谋官,不如说他是在寻找靠山。
米芾和新旧两党都有交往。但通观米芾的一生,他在旧党当政时,没有官运,最高仅是八品,反而是在新党得势时,获得了升迁。从米芾传世文字中,也可看出,他和旧党多谈艺事、闲事,又或祝寿应酬,他和新党成员则会谈及一些具体的官场事,这说明,米芾的政治立场,倾向于新党。
早在元丰六年(1083),33岁的米芾,就在金陵拜会过王安石,还指出王安石早年书学杨凝式,得到了王安石的欣赏。此事,被米芾记入《书史》中。
和米芾有联系的新党成员,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单。其中,米芾和王安石的亲眷,谢景温、蔡卞的关系,尤值得一提。
米芾25岁时,任长沙掾,从此当了五年谢景温的幕僚,二人终生雅和不断,譬如,米芾在《珊瑚帖》中,说从谢景温处收了一件六朝的《问礼图》。谢景温是名臣谢绛之子,谢、王二氏联姻,王安石对谢景温甚是友善。
米芾《珊瑚帖》 故宫博物院藏
释文:收张僧繇天王,上有薛稷题。阎二物,乐老处元直取得。又收景温问礼图,亦六朝画。珊瑚一枝……
除吴安持外,蔡卞是王安石的另一个女婿。《绍兴米帖》中收录有一件《广帅帖》,是米芾去世前一年,写给老友王涣之的,道:“我公久淹外,谁可引手?盖科名物望,高来则无着处,可依元度(蔡卞字)乞越,自安佳也。老友无隐,不备。”米芾规劝王涣之,在官场困境中,要听从蔡卞的建议。另外,米芾的《多景楼诗》,也是蔡卞的箧中藏。这些,都体现了米芾和蔡卞的私交。
米芾《广帅帖》局部 选自宋拓《绍兴米帖》
释文:……我公久淹外,谁可引手?盖科名物望,高来则无着处,可依元度(蔡卞字)乞越,自安佳也。老友无隐,不备。芾顿首再拜。芾顿首再拜。
基于和王安石的渊源,米芾认识吴安持,一点都不意外。另外,吕大防的作用也不可忽视,他不仅是吴安持的引荐人,和米芾也存在交联,传世可见多首米芾写给吕大防的诗作。吕大防是旧党重臣,但他对待新法,不像司马光那样激越;对待新党官员,也较为冲和。米芾写诗说他“有志隆宋业,无心崇党偏” ,由此可见一斑。
元祐年间,新党势力被宣仁太后清洗殆尽,只因黄河事大,王安石 “回河东流”的方略取得过显著成效,否则,吴安持纵有治水之才,以他王安石女婿的身份,恐怕也不易获得政治机会。
吴安持任都水使者时,是什么做派呢?这可以从元祐六年正月,侍御史孙升弹劾吴安持的一封奏章中体会,大意是:吴安持自创条例,贯通都省、中书、工部及诸路,不受节制;城镇之间,文牒往还指挥,无所忌惮;伙同王安石余党吕嘉问,欺行霸市,流毒天下;“内则三司不敢正视,外则州县监司不得点检”;“今河上所差官,非权势亲旧,则是本家勾当之人”,为非作歹,违法不公……(见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454)
简言之,吴安持逐权追利,勾结王安石的残存势力,网罗党羽。
在元祐后期,政局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哲宗不满宣仁太后专权,流露出对旧党的厌恶。而吴安持治河有功,是朝堂中,仅存的新党成员之一,他其实是很有政治希望的人物。
元祐八年(1093)九月,宣仁太后崩,哲宗亲政。翌年四月,改元绍圣,意为“绍述先圣(神宗)”,驱逐旧党,恢复新法,新党再次掌权。
那么,米芾接替张都大当上榆柳局提举了吗?没有。就在新党迎来春天时,米芾惹上了官司,监中岳祠去了。
监祠之初,米芾写下了著名的《拜中岳命作》。
米芾《拜中岳命作》 故宫博物院藏
释文:
云水心常结,风尘面久卢。重寻钓鳌客,初入选仙图。
鼠雀真官耗,龙蛇与众俱。却怀闲禄厚,不敢著潜夫。
常贫须漫仕,闲禄是身荣。不托先生第,终成俗吏名。
重缄议法口,静洗看山睛。夷惠中何有,图书老此生。
关于受诗人,有人猜测是吕大防,笔者认为,他应该是吴安持。
诗中有关键的两句:“不托先生第,终成俗吏名。重缄议法口,静洗看山睛。”意思是说:我未能依托上您的门第,终成一位俗吏。那些议论新法的人重新闭嘴了,现在已是雨过山青。
这表明两点:
第一、诗是写给某新党官员的;
第二、米芾曾向他求官未遂。
当时,旧党落势,吕大防被逐。《拜中岳命作》的受诗人,还能有谁,比吴安持更符合条件呢?
( 完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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